到了會津,沒有人不去鶴城,它難免染上了吵雜喧鬧的觀光色彩,大部分的遊客一出城就會往文創老街七日町、知名的歷史景點飯盛山或者溫泉勝地東山去。但我沒有直奔鶴城,我先去了圖書館讀書之後,下午散著步想去城裡走走,我記得那天下著雨,氣溫大概只有15度左右,地上濕漉漉的,雨打在江戶時代殘存的石牆上,顯得很冷清。

這種時候就該來點熱熱的東西,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一些關著門的居酒屋跟酒吧,來到北出丸大通,前方就是鶴城,但這時候去城裡又太晚了,正在進退兩難時,前面出現了一個咖啡店的牌子:Ani Coffee。我點了熱拿鐵跟一份奶油吐司,有趣的是,吐司的配料是日式的漬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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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咖啡店裡放著一張戊辰戰爭前的會津地圖,古今對照之後可以發現,Ani Coffee所在的北出丸大通在鶴城的北側,是家老等高級武士們的宅邸,在咖啡館的後方都曾屬於一個名為山川氏的家族,他們歷代擔任會津藩的家老,也在隨著會津藩走向毀滅後的重生。

當然,現在這些宅邸早已經看不見了,但坐在山川家的原址,讓我想起一個美麗的女性:山川捨松(1860-1919),明治到大正的日本,如果要說見識、教養跟國際觀,她應該是數一數二的人了。因為她是日本第一個擁有大學文憑的女性,也是第一批女留學生,自日本開國以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明治初年的日本政府認為,歐美之所以強盛是因為有良好的教育,而良好的教育來自於母教,落後而無知的母親很難養育出優秀的下一代,女子必須受教育,如此才能從教育上改進日本的血脈。

因此,在明治維新開始之後,他們選拔了五個女孩送往美國,但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沒人願意把女兒送去未知的國度,唯有那些已經一無所有的人才願意出去冒險,因此,選拔出來的女留學生大多是戊辰戰爭失敗的武士之女。

身穿洋服與十二單衣的捨松,左邊是她在外交場合時的穿著,右邊則是她年輕時晉見皇后的服裝
身穿洋服與十二單衣的捨松,左邊是她在外交場合時的穿著,右邊則是她年輕時晉見皇后的服裝

當時還姓山川的捨松便是其一,她的祖父、父親與大哥都是家老,母親唐衣是著名的歌人。即便大哥身為家老,但是流放到青森的生活異常辛苦,年幼的捨松不得不被送往函館寄養在別人家,而她的三哥健次郎則早早地報名了公費留學,自願前往美國。在捨松出國後,她的三姐操也渡海前往歐洲。多年後,健次郎成為東京帝國大學的校長、操也成為皇太后身邊的翻譯官,山川家族離了會津、航向世界,找到了新的出路。

至於捨松,她原名咲子,這個漢字在日本的意思是花開,身為家老家的幼女,最受寵愛。但是在她即將遠行之際,她媽媽將她改名為捨松,松的發音等同於等待,既有決絕的捨棄,卻又滿懷希望地等她回來。

於是,懷著媽媽與哥哥姊姊們的深愛與期許,十歲的捨松坐上了船,隨岩倉使節團出發前往美國,寄住在培根牧師家,而後進入美國的學校。

作為極其少數的亞洲學生,捨松很努力地參與各種事務,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在成績上也是名列前茅。1878年,捨松曾經匿名投書於學校的期刊,她飽含深情地懷念著在會津的童年,卻又激昂地陳述著自己的理想:

我們大多數的人,在日本都算是激進份子…… 在這個科學與文明發達的時代,我們不想過著中世紀般的生活, 我們想要改變並進行現代化的改革。

即便身為戰敗、被認為是落後保守的一方,捨松與她的家族卻比誰都積極地擁抱新的生活,捨松在生物學上表現傑出,同一時間,她的哥哥健次郎則在耶魯攻讀物理學。這對兄妹在異國相依為命,時常有書信往返,為了不讓妹妹忘記故國,健次郎常常告訴她日本的消息。捨松的傑出能力與雄心,讓她的同學們在畢業時的臨別贈言上如此預言:

將來會有日本新聞如此報導『在日本帶領女性改革的領袖是山川捨松。 她是日本社會的菁英,而且既時髦又受歡迎』。 ~瓦薩學院的畢業生預言,1882

身材瘦高纖細的捨松,在離家11年後,帶著同學們的期許與滿懷壯志返回日本,希望投身於女子教育或者護理,但熱烈的歡迎之後,捨松卻發現自己在日本成了異類。

首先是語言,捨松已經習慣了英語,無法流暢地以日語陳述己意,在讀寫上也有困難,因此。其次是工作,當時大部分的女性都早早結婚、相夫教子,並沒有什麼機會可以留給她這個從海外歸來的女性,如果捨松的日文可以再好一點,她會是個理想的老師,無奈的是,她的母語在此時成了她求職的最大障礙。

當然,美麗的捨松是許多男人們追求的對象,她也曾經愛上一個青年才俊,但捨松仍期待著獨立自主、報效耗費大把公帑供她求學的國家,以至於她拒絕了婚事,她希望她在美國認識的閨蜜可以到日本來,好一同建立學校,但這個計畫的進展並不順利。

23歲的捨松從眾所矚目的明日之星成了家中的閒人,而山川家的大哥山川浩當時仍肩負著庇護會津舊士族的責任,家裡常常有許多前來寄居的人們,捨松的存在顯得尷尬。一邊思索著自己的人生,捨松仍一邊尋找著自立的機會,就在此時,她參加了留學時代的小姊妹的家庭派對,此時,她遇到了當時的名將大山巖(1842-1916),大山巖對她一見鍾情。

大山巖

大山巖比捨松還要大18歲,甚至比捨松的大哥山川浩還要年長,妻子前些日子去世,留下三個女兒,但是對於會津人而言,最不能接受的都不是這些,而是大山巖出身會津的天敵薩摩藩、他是西鄉隆盛的堂弟,因此,大山巖參與了攻打會津的圍城戰!

命運如此奇妙,當年年輕的大山巖怎樣也不可能想到,他未來會愛上一個人,那人此時還是個八歲的小女孩,她就在鶴城之中,而他浴血奮戰、甚至傷了一腿的北出丸一帶,正是捨松生長的山川家所在地。

大山巖在戰後出國留學,學習了歐美的軍事方式,沒想到回國之後,竟投入了西南戰爭,與自己從小相知的西鄉隆盛刀兵相向,並率領著政府軍剿滅故鄉薩摩的武士,而西南戰爭的政府軍中有不少過去的會津藩士,捨松的大哥山川浩也是其一。

到了1880年代,大山巖貴為參議陸軍卿,算是山川浩的上司,但這種事情也不能強逼人家嫁妹,於是就託人說媒。事情燒到自己妹妹身上,山川浩怎樣也不可能不吭聲,他強力地反對妹妹嫁給死敵薩摩人,尤其還是個「背叛薩摩人的薩摩人」。大山巖與他的媒人西鄉從道(隆盛的弟弟、當時的內閣成員)非常有耐心,他們一再地造訪山川家,希望藉由這樁婚事讓會津與薩摩和解。

直到最後,山川浩不得不讓步,他決定讓妹妹自行決定。捨松陷入了獨立自主與嫁為貴婦的交戰,大山巖位高權重、家財萬貫、不酒不嫖而且豪爽親切,但是她將永遠不可能成為她原先想成為的教師、護理師等專業人士,她應該怎麼辦?

挪開了山川浩這塊大石頭,大山巖對捨松展開了熱烈的追求,透過媒人西鄉夫婦作為掩護,他們開始交往,捨松在與上流社會來往後,感受到現實的嚴酷,她告訴她的美國朋友,日本的女人都是作為已婚婦人而發揮影響力。言下之意是,如果她想要改變現狀,原先想成為的教師或者護理師、傳教士都太慢了。

三位女留學生瓜生繁、津田梅、大山捨松與她們的閨蜜愛麗絲培根

她看來對大山巖並不存在崇拜或愛情,但她清楚地知道,大山巖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他們的婚姻,將結合她的知識教養和他的權力謀略,她將成為明治日本最高層的女性之一,她將發揮巨大的影響力,她將成為「鹿鳴館之花」、一顰一笑中牽動日本的未來,她將一呼百應,輕易地支持她想支持的事業或人們。但是,她將永遠不再是山川捨松、不再是鶴城邊的少女、也不再是那個懷抱著熱情與夢想的留學生。

這是一場交易,年輕的捨松最終做出了決斷,三個月之後,她同意了大山巖的求婚,在簡單的婚禮後,她穿著一襲昂貴的華服,成了大山元帥夫人。

在往後的日子裡,捨松為了大山家族做了許多努力,並籌組了慈善會來支援女性護理制度,她也參與了紅十字會,並積極地協助留學時代的姊妹津田梅建立女子學校(後來的津田塾大學)。她引領了時尚潮流,卻也成為八卦小報攻擊的目標,然而,在她晚年回首前塵,卻不免帶著一絲悵然,她的小姊妹們走上了她所希望的路,她雖然富貴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定位。

捨松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捨棄了自己,成為支撐他人的大樹,在她晚年,當她的小姊妹津田梅生病辭去女子學校的職務時,捨松毅然地扛下了責任,在疫病流行的時候,她待在東京直到一切大勢底定才放下心來,接著,她染上了流感,在兩週之後去世,享年58歲。

現代的女性相較於明治時代,雖然是多了許多選擇,但捨松的掙扎與質疑,仍持續地在許多亞洲女性心中上演,在新與舊的價值觀拉扯、我們距離捨松,其實並不遙遠……

北出丸大通今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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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Janice Nimura, 《武士的女兒:少女們的明治維新之旅》,台北:麥田,2018。
  2. 久野明子(捨松的曾外孫女),《鹿鳴館的貴婦人  大山捨松:日本初の女子留学生》,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4。
  3. 中村彰彥,《山川家の兄弟―浩と健次郎》,東京:学陽書房,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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