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看了國光劇團的「禁戲匯演」，都是些忠孝節義八股到不行的老戲，本來是不大能引起我興趣的，但是，既然都掛上了「禁戲」總讓人覺得好奇，到底禁在何處？

禁戲都發生在戒嚴年代，有的是因為「情節涉及血腥暴力妨礙善良風俗」、有的是1949年之後在中國所寫的新戲或者「陷匪伶人」所演，更荒謬的是有的因為戲詞兒被冠上了「諷刺政府」的嫌疑。但是，俗話說得好，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劇團總有辦法對付過去，既然不讓我演，那就換個戲名、改個情節或者改個戲詞，送上去讓政府審批。

這段可笑的歷史距離我們不過是幾十年前的事，但是，在那個戲曲還不到正襟危坐的殿堂之上、還是庶民重要娛樂的時候，這些現在看來既過時、不合邏輯卻又帶著點瘋狂的戲，其實隱含了人的渴求、慾望與覺悟。

大概是從「禁戲匯演」之後，我開始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傳統老戲，尤其是那些難演的、少演的、荒誕離奇的，試圖從中撿到一些碎片來觀看那個時代，或者，看看現在的演員會如何演繹這些故事。

因此，當戲曲中心邀請我去看「承功」系列的演出時，我選擇的劇目也都帶著一點禁戲的風格。當然，這個系列的策劃並不是禁戲，而是傳承。

這次演出的三個團體「唐美雲歌仔戲團」、「當代傳奇」與「國光劇團」也有著類似的特色，這三個團在打造新戲上屢有佳作，而且不畏在古典戲台上加入現代元素，例如《春櫻小姑：記憶的迷宮》放進失智者照護的議題、《春櫻小姑：螢姬物語》討論同婚議題，而當代傳奇從《慾望城國》以來，就一直是京劇革命的先鋒，至於國光劇團則在王安祈教授的指導下，將京劇帶入了新的紀元，從改編小說的《金鎖記》、《胡雪巖》，到原創劇本的《三個人兒兩盞燈》、《狐仙故事》等等，都是我在大學與研究所時看的戲。

我常常看到這三個團在創新的路途勇敢前進，但每次看到新戲都不免有一絲擔憂，因為新戲的主角大多是成名已久的名家，雖然三個團都有一些老戲的小型演出來訓練新秀，但年輕的觀眾不大容易喜歡老戲，所以總擔心年輕演員沒有機會出場。總之，看見這些在常有新戲的劇團有意識地培育新秀，讓我安心不少。

夾在母與妻之間的掙扎

當我看到唐美雲歌仔戲團貼出《斬經堂（又名吳漢殺妻）》時，覺得滿意外的，從沒想過這齣戲有歌仔戲版。這齣戲的故事簡單來說，是在王莽末年，駙馬吳漢抓到了皇室子弟劉秀，正要獻給岳父王莽時，吳母連忙阻止，並表示吳漢之父就是忠於漢室而被王莽所害，認為不論於國於家，吳漢都應跟隨劉秀中興漢室。但問題來了，吳漢是駙馬，他的妻子就是公主，又該如何處置呢？吳母的提議非常殘忍，要吳漢殺掉妻子以絕後路，吳漢就要去經堂中殺掉妻子。

乍聽之下，可能會覺得吳母與公主有婆媳問題、而吳漢簡直渣男媽寶，可以上社會新聞頭版，也因為這故事太可怕，所以曾經被以違反善良風俗的理由查禁。故事裡的女人們成全了一個男人的忠孝功名，而三位年輕女演員曾玫萍、吳旻真、黃宇臻（原本演吳漢的演員受傷，由她遞補）將這三個角色之間的衝突做得十分細緻。

戲安排吳母先出場，加強奉母命殺妻的大義名分，但是一心為夫家著想的公主，讓夫妻之情成為吳漢難以下手的原因，而公主在聽到丈夫要殺自己時的驚愕、痛苦，在哀泣之後一度軟化了吳漢的心，此時，公主說出了自己母親早死的背景，進一步深化了這個角色的純潔與哀婉，然而，一個是父早死由母帶大、另一個則是母早死由父帶大，兩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對於自己的父母各有難以割捨的感情，這衝突使得吳漢夫妻成了漢代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我自己有點怕傳統歌仔戲過於激烈的情感表現方法，尤其在現代有麥克風協助的狀況下，演員的聲音會放大得過於尖銳，但唐團的演出比較收斂而合理。在演員的服裝安排上，吳漢與吳母都是白底藍紋，而公主則是粉紅色，也透露出公主不被視作吳家人的背景，雖然是一段很簡單的折子戲，但唐團的三位演員讓我感覺到歌仔戲在老戲傳承上的努力不只是唱腔與身段，更包括了角色邏輯的理解。

因此，當下一場戲的引言人吳興國老師說：「我被歌仔戲的斬經堂嚇傻了！」，我也覺得，這就是我的感想～～～

女人真苦命

當代傳奇推出的戲是《昭君出塞》，我自己非常期待這齣戲，因為這是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雲的名作，但在過去的台灣也曾經是禁戲，不過王昭君的故事，為什麼會被禁演呢？原來，問題就出在昭君出塞時，看著文武官員來送行的兩句戲詞上，昭君在此時忍不住哀嘆自己的命運，暗指這些官員都太沒用了、竟要她一個弱女子去抵擋匈奴，這就算是諷刺政府，所以被禁了，超級無言。

看當代傳奇貼這齣戲，我真的很替演員捏把冷汗，因為昭君的行頭很複雜，頭上一對翎子，身上有披風跟水袖，之後還要拿馬鞭，同時，昭君有大段唱，搭配的丑角與武生則有各種身段，三者之間需要仔細配合，稍有不慎就會讓畫面顯得很混亂。

女主角黃若琳的戲我看過幾次，誠如吳興國老師所讚，她的扮相與條件都很好，飾演昭君顯得端莊大方，唱功也不差。不過可能因為她原本不是刀馬旦，在連串複雜的動作後，顯得有些疲累，連帶影響了明亮的聲音跟原先流暢的動作，這是比較可惜的部分。但我覺得她應該再多試幾次，她的形象跟細緻的臉部表情讓昭君眉宇帶愁、再三回望家鄉而不得歸的憂傷顯得很真實，我自己是很喜歡的。

丑角是演的王龍是昭君的弟弟，原先的劇本或許是這覺得這故事太苦了，總得有人出來搞笑一下活絡場景，所以王龍與牽馬的馬夫有滿多搞笑的橋段，很可愛。王龍的飾演者陳元鴻與馬夫李軒綸滿場翻來翻去滾來滾去，特別可愛。

悲劇的英雄

國光劇團推出的《挑滑車》雖非禁戲，但它是我很小的時候就看過的戲，當時不懂為什麼一再有人拿著兩個車輪旗跑出來又翻下去，也不懂為什麼高寵後來就死掉了。上小學之後我看了一本岳飛的故事，才知道這故事出自《說岳全傳》，說的是宋高宗被金兵圍困在牛頭山，而岳家軍前去救援，岳飛手下的大將高寵雖然驍勇無匹，但輕忽了敵軍的鐵滑車（據說是包有金屬的大型滾木，可以滾下山碾壓敵軍）而被害。這齣戲的唱段不多，是武生的名戲，但戲中最重要的一段，是高寵說「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俺不免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這聽起來既張狂的台詞，是許多爺爺輩老戲迷的心頭好，說起這段就似乎回到了青澀莽撞無所畏懼的少年時代，在著名的電視劇《大宅門》中，這也是男主角白七爺的口頭禪。

過去的人沒有太多武打戲可以看，《挑滑車》可說是滿足了男性觀眾的熱血，讓這齣戲在20世紀初很受歡迎，但現代的人有太多充斥著特效的影音刺激，《挑滑車》還能夠讓人喜歡嗎？

飾演高寵的李家德似乎還很年輕，他的扮相完全符合高寵出身貴族，既年輕又狂放、一往無懼的形象，我自己不常看武生戲，鑼鼓喧天打來打去很容易讓我出戲，但我喜歡高寵在連挑幾輛滑車後，因為馬匹不支跪地而急忙安撫馬匹的作工，這個段落營造的緊張感，讓觀眾很清楚知道高寵與馬都到了體力的極限，被滑車碾壓而死的結局也就可以理解了，在看這段時，我覺得有點像是看到電玩遊戲主角明明已經血條快跑完了還不趕快去補血，讓我很想大喊「喂！別管了！！快跑啊！！」

可惜，高寵終究難逃一死。

承功系列的演出因為都是年輕演員演老戲、又是售票入場，我本來以為不會有太多人，沒想到劇場裡坐得滿滿，觀眾從20-50歲都有，在散場之後，仍有許多人在看板前研究演員誰是誰、討論戲的前因後果。

我其實有點感動，畢竟老戲都是上個時代的產物，它們的劇作者是誰多不可考，有的雖是程度不錯的名人，也有的是民間藝人在巡迴演出的忙亂中東拼西湊而成，它們並不完美、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不符合現代人的觀念，然而，透過演員揣摩它、理解它、詮釋它，讓它們以不同的方式來回應現代，它們才能得到新的生命。在演出的過程中，年輕的演員也需要經由研究跟學習來表現傳統，而後，這些傳統就附著在他們身上，成為他們的一部分。對於觀眾而言，新戲是給我們這個時代留下經典，而老戲是在舊的柴火中孵育新生，新與舊並不是對立衝突，而是生生不息的循環，如果，觀眾、演員與劇團都能從這個循環中得到滋養，那是再好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