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初濃,餘寒似水,纖雨如塵……
春雨飄搖,細細篩過大半個汴京城,落到宋國的皇宮中。自從太祖趙匡胤開國以來,已有百餘年,往昔的宮殿,在百年時光中逐漸翻修、新建,早已不是當年模樣。
春風穿過細碎的雨幕,吹出池塘上一圈一圈的波紋,粼粼波光,與樓閣上清透碧亮的琉璃瓦相映生輝。江山傳到道君皇帝手上,已有二十年,外頭儘自有些擾亂,在汴京城中卻毫無跡象,宮中的一切都秀美淡雅,卻無一絲隨意苟且。
皇帝的愛好,也顯示在後宮的女人身上,便是池邊一個閒步的普通嬪妃,也收拾得清雅素淨,她撐著傘,卻似乎心不在焉,繡鞋上沾了幾點泥星也不覺察,若有所思地望著傘外濛濛渺渺的世界。
「夫人!翠翹夫人!」一個宮女匆匆跑來,她回過頭,那宮女湊在她耳邊說,「玉翹夫人不知犯了什麽事,官家不許她再入宮了。」
官家,就是皇帝,翠翹聞言一驚,抓住宮女的手腕,「官家准允妹妹回楊府養病,許久不曾回轉,我就犯疑,這幾日心頭突突直跳,就知出了事!」
「正是,說是在楊府犯了事……夫人是不是去向尚宮局探問?」宮女說。
翠翹點頭,帶著宮女匆匆去尚宮局求見掌管宮廷法度的女官。雖然宮妃比女官的品階要高,但是「夫人」是最低等的妃子,面對比她年長、又有實權的老尚宮,她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先拐著彎子問候老尚宮,才拿捏著說,「妾今日聞知舍妹不知為何……竟不准再入宮為妃?」
「正是。」老尚宮點頭,她明白翠翹的來意,「前些時日,令妹身子不爽,官家得知之後,想起夫人與令妹都是楊太尉推薦入宮的,或許是水土不服,出宮調養後就會好了。誰知令妹前去城中參拜清源真君時,見了真君神像後,竟暗自祝禱,期望有一日得配如真君一般俊美的男子。結果有奸人在旁聽見,竟變做真君模樣,夜入楊太尉宅邸……」
翠翹臉色一沉,老尚宮點到為止,沉默片刻後,淡淡地說:「總之,奸人已被開封府擒獲,上報官家。令妹雖是被人誘騙也算不得清白之軀,本來也當問罪,總是官家寬宏大量,言道韓氏未曾承恩、算不得死罪,不許入宮也就罷了。」
翠翹連忙從座上起身,伏拜於地,連稱萬死:「舍妹年幼無知,蒙官家既往不咎,已是天恩浩蕩,妾雖萬死,不能報官家之恩。」
「夫人真是明白人。」老尚宮頷首,顯然對翠翹的知進退大感讚許,「此事除了老身,宮中無人知曉,夫人可以放心,善事官家,往後還有出頭之日。」
「多謝尚宮指點。」說完,翠翹又深深一拜,退出尚宮局,輕移蓮步,與其他宮人點頭致謝,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已經到了掌燈時分,濛濛細雨在昏沉的暮色中越顯幽怨,宮女們的身影在雨中燈下看來,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像鬼,卻又在金磚地上留下溼淋淋的腳印。
或許我才是鬼……跌在水裡死了,卻還當作活著……
翠翹心中一寒、腳下一滑,在平整的磚地上摔了一跤。
「夫人!」宮女連忙扶起她來,卻見她臉色煞白,嘴唇微微發抖,低低地說,「夫人狠下心來,只當她做仙去了,萬不可心軟,宮中盡是豺狼虎豹,單等妳服軟示弱,就一口咬死妳。」
翠翹點了點頭,咬著牙站起來,走回與玉翹同住的偏殿。殿中已經點了燈,宮女們一擁上來,替她換下濕透的衣服,一陣風似地收拾整齊,待翠翹回過神來,她已經坐在溫暖的薰籠旁烤著火,手上捧著一碗熱茶。
喝過了茶,她起身來到玉翹的房間,因為只是出宮養病,玉翹並未帶走太多東西,翠翹環顧四周,竟沒有一樣是她們自己,就連這個身子也不由自主。房裡沒有點燈,雨水的氣味無形地漫進來,翠翹能清楚地感覺到水氣像水蛭似地吸附在身上,漸漸穿透她的皮膚,把寒意滲進骨肉中。
房外影影綽綽有些微光,人們的聲音在雨聲中也很模糊,她坐在地上,覺得好像在海裡,被深黑的海水包圍著,仰望著水面的漁火,她一點都不想上岸,在人人畏懼的黑暗中,她才覺得安全。
「水府幽深」,這是她最喜歡的四個字。五年前,當她與玉翹從東海邊上韓家村送進楊府之後,她們必須讀書識字習樂跳舞、以便將來侍奉君王。偶然間,她學到了這四個字,卻覺得異常親切。她喜歡淺水透下的光影,也喜歡深海裡不見五指的幽暗,她看不見,卻能感覺有些東西從她身邊經過,它們悠悠地游遠了,她卻只能回到岸上,因為她終究不是水中生靈。
隨性而至,就得死在深海之中,要想安穩活著,就得離水而去,在什麼地方都覺得空虛。
如今,連相依為命的玉翹都走了……她嘆了口氣,鬧出這樣的事,楊太尉不可能再留著玉翹,東海邊的老家本就沒了父母,那她怎麽辦呢?想到妹妹,翠翹一凜心神,連忙把玉翹房中的東西翻找一遍,大件的珠寶字畫都不動,把零散的珠花剪開,珠玉寶石打成一小包,金銀則通通用剪子絞成一段段,方便隨時拿去變賣,又把錦緞打成包袱,藏到自己房中。再把其他的東西一盤盤分好,蓋上布巾,把房間鎖起來。
然後,翠翹叫來自己的親信內侍:「你悄悄地出宮,去見楊太尉的夫人,請她為玉翹尋一處僻靜的住所,不要讓她流落街頭。這包金銀拿給玉翹,方便她隨時支用,珠玉、錦緞你拿去變賣了,再給她送去。」
內侍答應,連忙出宮去張羅,等到尚宮局派人前來清點時,翠翹親自開了鎖,陪著一一造冊,尤其是宮妃正裝所必備的花釵、配飾,一樣也不少,尚宮局也就不追究了。
望著尚宮局的女官們離去,宮女內侍們都鬆了口氣,暗自慶幸逃過一劫。玉翹消失的事,並沒有引起太大波瀾,皇帝有數百名妃嬪、近六十個兒女,沒有人在意韓氏姊妹的生死。
一年一年過去,翠翹定時地給玉翹送去生活費,直到有一天內侍回來說,玉翹嫁給一個商人,隨他到南方去了。
玉翹沒有留下書信,怕給人查到帶來麻煩,只做了三十雙繡鞋,從淺到深,從活潑的翠鳥桃花到穩重的牡丹蝙蝠,一應俱全。
「這花樣做得真好。」宮女說。
「這便是向我辭行,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了。」翠翹低低地說。
如今,再也沒有人需要她了,家人得了楊太尉的錢能過上好日子,玉翹也找到了歸宿,那麽她呢?
一年一年地等待著不知什麽時候才會想起她的老皇帝?比她更美的人、比她年輕的人年年增多,她該何去何從?
翠翹讓宮女把鞋子收好,吩咐她一年拿一雙出來,宮女奉命去了。
「幾時都穿過了,我這一生也就完了。」翠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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